夕颜

布鲁斯从露台上望去，穿着红裙的女孩儿提着裙摆跑过缀着月光的庭院，姗姗来迟。

他步下装饰奢华的旋转楼梯，眯起眼避开水晶吊灯过于璀璨的光芒，被簇拥着，厌倦而无趣，为缺乏目的感到空虚不已。落地窗旁的角落里，穿红裙的少女扶在墙上气喘吁吁，布鲁斯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翘着脚跟，别扭地试图把高跟鞋放对位置。

他摇着香槟侧耳假装在听身旁西装革履的政客的高谈阔论，一个初入社交界的新人，他看她穿高跟鞋的方式，歪歪扭扭的走姿和正为脚踝的疼痛而扭曲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猜测着。女孩儿抬起一只脚，像是在试图缓解体重带来的压力。布鲁斯远远地看她不悦地下撇的嘴唇，被唇膏涂成鲜艳的红，那红色也稍稍融化了一点在嘴边，与她盛放的裙摆一般的鲜艳热烈。她一个人孤零零，因为奔跑而散落的一缕黑发垂在脸边，脸上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恼怒，双颊涨红的颜色让她在说不出的狼狈之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脆弱。

她看起来如此年轻而鲜活，这让布鲁斯产生了奇怪的亲切感，他看着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那个女孩年轻，冒失，并且莽撞。

布鲁斯在终于完成此行的目的后回到大厅，在走廊的阴影里再一次遇见了那个女孩儿，她皱着眉头拉扯自己被挂住的裙摆，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慌张与不耐烦。出于绅士精神与本能的善意他想要提供帮助，女孩却在看到他的瞬间脚下一崴，像颗真正意义上的樱桃炸弹一样撞进他的怀里。

布鲁斯伸臂接住了她，揽着她的腰将她轻松地抱起，在女孩的惊呼中避免了两人齐齐栽倒的结局。女孩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抱着他的脖子看起来惊慌无措，瞪大的眼睛暴露在灯光里，布鲁斯微笑了起来。

她确实让他感到熟悉，并且想到了什么人，那颤动的眼帘下一双漂亮的，凛冽而锐利的湖水绿眼睛。

“你还好吗？”布鲁斯将她放下，体贴地支撑着她找回自己的鞋子。那双黑色的凉鞋就算在他看来也够高的，鞋跟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女孩再一次试图站上去的动作仍然歪歪扭扭，她皱着脸龇着牙的样子像是在拼命忍下诅咒什么的冲动。看着她努力的模样布鲁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开手，直到再一次失败的女孩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谢谢，”她小声说，脸上挂着难堪的羞恼，“并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好。”

“我希望你没有扭到脚，”布鲁斯体贴地说，目光扫下去确认她的踝关节没有不自然的肿起，“即使少上几公分也不会影响你的美丽。”

他感觉到女孩扯着他肩膀处布料的手紧了紧，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有个不合格的教育者，她有点坏心眼，”她嘀咕着，然后抬起头试图摆正身体，好让自己从一团狼狈中看起来体面那么一点，“不管怎么说，谢谢您，韦恩先生。”

布鲁斯挑了挑眉毛，女孩脸上满是“谁不认得你”意味的表情。

“我可以冒昧请教您的芳名吗？”布鲁斯说，女孩移开了目光，显得有些局促。

“杰……”她噎了一下，短暂地停顿，“杰奎琳，杰奎琳·琼斯。”

琼斯家是哥谭商界的一个小家族，这次晚宴的筹划者之一，布鲁斯并不记得他们是不是有个不曾向外界介绍的女儿，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个女孩感兴趣。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宴会吗？”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开女孩光裸的肩背，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扶上她的腰部提供一些支撑，杰奎琳松了一口气，攀上他的肩膀好让自己的脚好受些。

“是的，”她坦然地说，像是终于把之间的尴尬和羞恼丢到了一边，大大方方地扯开黏在嘴唇上的一缕碎发，“第一次，并且搞砸了。”

布鲁斯略带惊讶地看她一眼，女孩冲他咧嘴笑了笑，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意料之中，我挺擅长这个的。”

“搞砸宴会？”

“不，”杰奎琳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布鲁斯注意到她刻意上翘的嘴角与微微下撇的眼神，毫无疑问这是个虚假的笑容，却又有一种特别的可爱，“搞砸一切。”

布鲁斯笑了起来，她确实特别并且可爱。

“我想你没有搞砸任何事情，”他说，微微摇了摇头，“晚宴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让自己看起来精致而体面，而你毫无疑问地光彩照人。”

“事实上我让自己狼狈到吸引了一位您这样的宾客，并让您察觉到我是如此地需要帮助，”杰奎琳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在不那么好也不坏的意义上，我也算成功了对吧？”

她皱起脸的时候嘴唇向上翘起，粘在唇上的头发被拨开时扯出一道红色的痕迹挂在她的嘴角，布鲁斯注意到她的眼睛，她说话的语气与她微笑的方式，无一不让他感到在意。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他突然说，用上了最状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在他小时候我第一次带他参加宴会。”

“他也像我这样穿着高跟鞋摔倒了吗？”

杰奎琳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看起来愉快而坦荡。

“他试图爬窗离开宴会大厅，并在窗户的装饰上勾坏了自己的衣服。”

她的面容算不上精致，与甜美或是优雅更是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在这一室艳光四射的如云美人里，她的妆容敷衍残损，眼线晕了半边，金色的眼影沾上了下眼睑，还有一些蹭在了颧骨，布鲁斯甚至能想象出她揉完眼睛下意识地蹭蹭脸颊的动作，这毫无疑问也让人熟悉。

“韦恩家大少爷小时候也这么顽皮吗？”她故作惊讶地说，显得矫饰而顽劣，却不会惹人讨厌，“我一直以为他从小就是完美精英呢。”

“是我的第二个儿子。”布鲁斯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她挑起了眉毛，露出真实的惊讶表情。

“可是二少爷达米安现在也还很年幼不是吗？”她耸了耸肩，布鲁斯忍不住注意她眉睫低垂时的轮廓。她鼻头有一个小小的上翘的弧度，对于女性来说下颚的形状有些过于棱角分明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漂亮。那种漂亮并非来源于美丽的外表与精致的打扮，更像是一种粗糙而顽劣，具有攻击性的鲜活魅力。布鲁斯眯起眼睛，仍保持着库存最完美的微笑，却感到迷茫与困惑。

“您说小时候，露出那么怀念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是吧，”布鲁斯突然想要停止这个话题，敷衍地应了一声，觉得乱糟糟的没有头绪，“他确实现在也还小，你看起来也很年轻。”

“第一次参加晚宴就陪一位中年男宾谈论他的儿子可不是像你这样的小姐应该经历的遭遇，”他站直了身体，肩上杰奎琳红色的指甲衬出她苍白的肌肤，“来说说你？”

“我？什么？”杰奎琳揉了揉额角，像是对话题的走向感到苦恼，“我有什么可说的？大学毕业舞会怎么样吗？”

“怎么样呢？”布鲁斯温和地问，女孩猛地愣了一下，突然低下了头去。

“很好，”她说，声音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时候，很低，冷淡而局促，沙哑但好听，“骗人的，其实糟透了。”

“我很抱歉。”布鲁斯低声说，听见她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穿着高跟鞋扭到了脚，还踩掉了舞伴的鞋，还宣布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我一起跳舞了，我喜欢的男孩儿看着我笑得宴会厅最大声，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可能就这么完了。”

“那天我的脚踝肿着，一个人狼狈地回到学生公寓，路上所有人都在取笑我，我没什么朋友，连个可以讨一个拥抱的人都没有，于是我发誓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穿高跟鞋，以及参加舞会。”

“但不久我就再一次参加晚宴，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高跟鞋再一次扭到脚，还一个跟头栽进哥谭最富有的男人怀里，并且打听到了他的小儿子小时候的糗事，”她向下撇着嘴角，鲜红的嘴唇对于这张轮廓深峻锋利的脸来说有些过于厚了，但这确实让她的脸变得更柔软可爱了一些，“我还向他交代了我悲惨的毕业舞会，让事实向我证明糟烂的人生总是能更坏些。”

布鲁斯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包容而温和，他温暖的手掌托着她的身体，毫无疑问这给了她鼓励。在哥谭的十二月穿着露背礼服，即使是暖气充足的屋里也不是什么愉快经历，她畏冷地向高大的男人又贴近了些，冰凉的手臂从肩膀移到脖颈，布鲁斯低头弯腰把它变成了一个拥抱。

午夜的钟声响起，大厅里的古典座钟声音雄浑有力，布鲁斯拍了拍她的后腰，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你让我想起来我的孩子，”他悲伤地说，“很遗憾今天我要离开了，我真想邀请你跳一支舞。”

“你也曾经欠她一只舞吗？”她问，“我以为第一次进入社交界，身边应该会陪着我的父亲。”

“对不起，”布鲁斯再一次表达歉意，“我还有些事要忙，必须要失陪了。”

他脱下外套披在女孩的肩上，看了眼腕表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杰奎琳裹紧还带着残余体温与古龙水气味的西装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撇了撇嘴敲响了耳朵里的通讯器。

“你可真是个戏剧女王。”她脱下高跟鞋，身手矫健地翻出走廊尽头的窗户，凯特翘着腿坐在屋檐上等她，平静地给出了点评。

“我是那个坏心眼的教育者吗，琼斯小姐？”她说，拂过自己鲜红的假发，唇角勾出傲慢的笑容，“当心点儿，别又勾了裙子。”

“你是。”杰奎琳不高兴地嘟囔，恨恨地扯了一把裙子，并再一次成功取悦了冷眼旁观的女人。

“我如果是你我就会小心点儿，”凯特·凯恩从屋檐上站起来，红色的高跟鞋看得女孩心惊肉跳，“西装不错。”

“谢谢夸奖。”杰奎琳·琼斯小姐怨恨地说。

 

布鲁斯披上制服飞奔在哥谭的夜色间，这是红头罩失踪的第三个星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