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

第二个故事 鲸歌

——“在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
——“孤独。”

沈昌珉近来产生了很强烈的危机感。
他鼓着脸坐在遮阳伞下把手机屏幕噼里啪啦按得飞起，远在基地的曺圭贤捧着手机看阳光沙滩美女，竟无语凝噎。
“少爷，您在海滩度假，我在基地修行，请问您还有什么不满意要冲我发脾气？”
“仔细看照片。”
曺圭贤苦着脸看沈少爷发来的言简意赅五个大字，索性递给了旁边的神童，神童也干脆，直接接到了主控室的大屏幕上，数倍放大的高清画面展现出基地里人人艳羡的海滩美景，角落里的两个细小的人影终于显眼了起来。
金希澈转着笔抬头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哟，哪来的小狐狸精？”
那端坐着的背影除了郑允浩还能是谁，只是旁边坐着的人是个少年模样，身影纤细面容稚嫩，侧着脸微笑的模样天真又无辜。
郑允浩那温柔的能溢出水的目光除了在沈昌珉身上，别人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沈昌珉叹一口气，看见基地的群里叮叮咚咚跳出一堆消息，打头第一个就看得他脑仁疼。
“首尔基地金希澈发来贺电。”
“恭喜您终于失宠。”
这群人说话真是不能听。
他铁黑着脸把帐都算到曺圭贤头上，恨恨关了手机，远方李泰民跳下了海，郑允浩拉上潜水镜也跟了下去，他以前从来不知道郑允浩还会自由潜水，海水很清，男人游动的身影像灵巧的鱼。
南方的沙滩细腻柔软，阳光下闪烁着浅浅的白光，度假胜地的热带小岛上在冬日阳光也依旧温柔，天空与海洋在远方连成一线，他走到海边向下张望，浮动的水面波光粼粼，水下的一切都在这碧波荡漾中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真美啊，他毫无灵魂地想，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要不要下水。
要出来度假是艺声的主意，结束了一个月的巡演他要犒劳放松自己，这一个月来沈昌珉跟着他一直在帮忙训练他对声波的控制力也是劳身劳心，便对这二人发出了邀请。地方是他选的，远离陆地的南方小岛，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一切都好，除了半路被经纪人电话轰炸叫回了家工作的艺声，和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名叫李泰民的家伙。
原本以为能快乐的过上二人世界，可郑允浩对李泰民的关心也太过了头，白天陪着他游泳潜水晚上还邀请他吹风聊天，一天到晚手眼不离，沈昌珉心里默默憋了个大屈。
还没咬到嘴的肉，长了腿就想溜了，比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要让人生气。
溜到别人碗里，还不如鸭子随便飞哪儿去，眼不见为净。
他在浅水湾靠着礁石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踢着没过脚踝的水，突然间一双手缠上他的腿，一个施力直接把他拽下了水。
猝不及防被扯进海中，被水淹没的瞬间沈昌珉慌张起来，踢蹬着腿找不到着力点，一双有力的手臂拥住他支撑他的身体，耳畔凑过柔软的嘴唇，喷洒的热气落在他的脸颊：“嘘，没事了，昌多拉，别慌，是我。”
“允浩哥！”沈昌珉惊魂未定，抱着郑允浩胳膊紧贴在他身上不撒手。
“昌多拉会潜水吗？”郑允浩把潜水镜扣在他脸上，“下面的珊瑚礁很美，我看到很多热带鱼群，还有似乎是苏眉，不太确定，你要不要下来看一看？”
“你是想吓死我，”他鼓着脸撒娇，郑允浩蹭蹭他的脸笑得很可爱，让他顿时没了脾气，“哥的面镜呢？”
“我再去取一副，你和泰民先下去。”
李泰民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型，天使般的脸蛋叫人很难不心生欢喜，郑允浩把他推给李泰民，自己转身向岸上游去。
突然离开了温热的身体沈昌珉有些失落，李泰民转而搭上了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松松握着，非常体贴的姿态，果然是好感型。
沈昌珉没出息的心软了，同时心里的小警铃让他的危机意识又强了一点。
“允浩哥最近一直很担心昌珉哥，总觉得昌珉哥玩的不开心。”入了水李泰民笑着对他说话，沈昌珉这会只能吐泡泡，默默听着他的声音，水下声音传来的方式很奇妙，起初密集的气泡过后世界渐渐变得清晰，通透的阳光落下来照射在红色的珊瑚礁，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他才不担心，明明和你玩的超开心。
沈昌珉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张望着水下的景观，他会潜水，以前跟着喜欢满世界玩的父母接受过潜水训练，但就这么装备简便的自由潜还是第一次，他的极限大概在两分钟，郑允浩大概比他好点。
没了水肺和器械的负担很自由，仿佛可以与海洋融为一体，总被意念支配的大脑放松下来，随着身体一起沉向海底。
当被蓝色的海水包围地时候，意识里空荡荡的，是宁静。
“上去换气吗？”李泰民看着时间差不多，沈昌珉的气也该完了，他点点头，李泰民便拉着他的手向上游去，露出水面接触到空气的那瞬间似乎烦恼也一并吐尽了，这世界天高云阔，郑允浩踏着浪花微笑着冲他们走来，阳光下匀称的肌理闪闪发亮。
“昌珉哥果然是不开心吧，”李泰民看看郑允浩，回头对沈昌珉笑起来，“潜水的话可以放松哦。”
“没有，”沈昌珉摇摇头，郑允浩下了水游到他们身边来，“我很好。”
“玩的开心吗？”郑允浩捏了捏他的耳垂，手背抚过他的脸颊，“总坐在沙滩上也没意思。”
他发现最近郑允浩这类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起初只是不经意间简单的碰触，后来变演化成更暧昧的肢体接触，他也说不上郑允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更多的时候他享受这过程。
三个人重新吸气下水，沈昌珉紧挨着郑允浩游在他身边，一只短鲷笨拙的亲了亲他的手指，他眨眨眼睛小心用手将它托在手心，那鱼也不怕人，绕着他手掌快乐地游来游去。
“它很喜欢你，”李泰民眨眨眼睛，看了郑允浩一眼，“热带鱼很喜欢和潜水者亲近，是很可爱。”
又来，沈昌珉非常讨厌这种莫名其妙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一个能用思维交流的精神能力者，另一个能在水下呼吸说话甚至生活，他默默瞅着手心里的小鱼出神，郑允浩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昌珉哥，允浩哥问你想不想再往下潜一点，刚刚我们就是在那里看见的苏眉群。”
他点点头，其实有些害怕，第一次自由潜的人多少会产生的恐惧感，但郑允浩牵他的手的时候他又突然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这位哥不会让自己溺死在这里。
无端的信心，沈昌珉嘲笑自己，明明对自己也没有自信，怎么就偏偏那么相信他。
“我第一次下来的时候也会害怕，”李泰民突然对他说，“放松身体，把自己交给海洋，别去想太多，你的极限比你想象中的更久。”
他愣了一下，对上郑允浩含笑的眼睛，便知道这是转达。

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从来都无所畏惧。
他想起来他们搭档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任务是一年前，为了营救一个女孩，超能力在黑帮要带走双亲的时候突然觉醒，造成惨重伤亡后陷入昏迷。

对方也有精神能力者而导致情报出错，他制住面前的敌人却被背后来的子弹击中，恢复意识的时候被困在兽笼里淋漓滴着血，一根老旧的绳子吊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身下是血红双眼的恶兽，正仰头对他吐着气。
失血过多意识不清的时候他是应该要害怕的，可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静静研究着绳子的老化程度和能支撑他到什么时候，看着脆弱的纤维一层层断裂分离，迷离中听见清脆的响指声，他眯着眼睛望去，郑允浩带着一身杀伐的寒气双目赤红，所过之处守卫层层倒地，他虚弱的微笑，勾动手指用最后的力气移来一把手枪，一枪一枪解决了笼底的猛兽，绳子应声而断摔在尚温热的动物尸体上，皮毛扎的他伤口剧痛，却也至少有了点缓冲。
“后坐力有伤到手吗？”随着最后一声响指喧嚷的人声都消失，郑允浩用枪射断笼锁钻进来跪到他身边，抚摸着他撕裂的枪伤，问话却是无关紧要的语气，嗓音过分的温柔，平静的像一潭幽深的死水。
“我没用自己的手开枪，”沈昌珉咧嘴邀功，他是很聪明的人，从来不让自己受没有价值的伤，“是不是很棒？”
“是，”郑允浩微笑起来，抚过他的眼睛，“你做的很好，先睡会吧，醒来一切都好了。”
第二天他从医疗组醒来身上那点外伤连疤都没留下，一天下来就活蹦乱跳，郑允浩却因为过度使用精神力昏迷了整整一星期，那样大规模的精神控制后遗症无穷，往简单直白了说就是折寿，沈昌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比起动脑郑允浩总是更喜欢动手，近身搏击能力一等一，看着病床上昏睡着的男人，却也不能说不窝心。
其实也没有特别感动，他后来对曺圭贤说，虽然听起来狼心狗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哪怕用那种惨烈的方式，哪怕损耗自己身心。
可我也愿意用同样的牺牲去拯救他的，所以只是很高兴，却不太感激。
一周后郑允浩睁开眼睛，沈昌珉正坐在他床尾削苹果，看人终于转醒按下了手边的铃，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削好的苹果。
“下次还是宁愿多受点外伤吧，”他说，握住郑允浩伸出的手，“很吵吗，哥？”
“很吵，”郑允浩皱着眉却仍在微笑，“我再不起来，孩子们关于我们两的同人小说连载都快完结了。”

沈昌珉就勾着那双微凉的手，看护易碎品那样捧在手心，上挑的凤目里盈着温和的笑意，他觉得很美丽。
海水随着光芒深浅变幻，珊瑚在深处闪着微光，热带鱼热闹的绕着他们游动，他感到缺氧的晕眩之外是酒醉般迷蒙的漂浮感，很美的世界，多奇妙，而他几乎渴望消失在其中。
郑允浩对李泰民点点头，他便拉着他的手，搂着陷入麻醉状态的人向海面游去。

“舒服吗？”郑允浩洗完澡出来，看沈昌珉神清气爽的蹲在阳台舒展身体，精神前所未有的好，回头时眼睛都在发着光。
“舒服！”他用力点点头，整个人开心的不行。
郑允浩失笑，让他赶紧滚进去洗澡，一边站在阳台拨通了电话，那头李泰民的声音温温糯糯的，答应了晚上过来一起烧烤。
“所以，”沈昌珉冲了个战斗澡出来，拿过毛巾揉着自己的脑袋，“李泰民他怎么了？”
郑允浩看他一眼，掐灭手中的烟，随手丢进垃圾桶，却是答非所问。
“昌珉，你听过鲸歌么？”
“听说过，”沈昌珉扬眉，“但是没听过。”
“是大海的灵魂在呼唤，回到海里来，”他在木质的阳台地上坐下来，托着腮看远方的海岸线，“在那个孩子的脑子里，我听见了辽远的鲸之歌。”
一直回响着，壮阔恢弘，昼夜不息。
沈昌珉无言，在他身边跪下趴在他的膝上，郑允浩伸手抚过他柔软的湿发，温暖的指腹揉着他的头皮。
“一个生在陆地长在陆地的孩子，在长大之前从未见过海，对海洋没有期待，也不曾怀有情怀，”他缓缓叙述那个故事，嗓音温和富有磁性，“突然有一天，在他的脑子里传来了壮阔的鲸歌，是大海在呼唤他的声音。”
“然后他发现自己在改变，他能够在水下呼吸，在水中生活，他被那声音召唤一路向着海洋去，在海中去寻一个归处。”
“你看起来很难过，”沈昌珉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所以他没有找到，是吗？”
“是的，”郑允浩垂下眼，目光悲伤却没有泪，“他什么也没找到，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海底都市，也没有什么龙宫城，只有无边无际的深渊，有形形色色的海底生物，却没有同类。
“我们听不懂鲸的歌声，他也无法与那个世界交流，在海中我甚至找回了久违的宁静，那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世界，是我们不该视之为家的地方。”
“而你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沈昌珉说。
十七岁时突然觉醒了能力，从此脑海里永远充斥周围人的声音，喜怒哀乐生活百态，都回荡在尚稚嫩的世界里，于是还在少年时便被迫面对世界的现实与残酷，至于白天浑浑噩噩，夜里无法入眠，终日彷徨徘徊，对每一个目光都心存畏惧。
再后来，变成了对人的恐惧。

当你能听见那些人内心的声音，你才会明白人性不加掩饰的恶意。
正因为处在人潮熙熙攘攘，聆听者终生千百万的声音，才愈发觉得自己孑然一身。
“昌多拉呢？”他没有回答这个用陈述句说出的问题，只是把它轻轻丢了回去，“不孤独吗？”
“当然……也孤独啊。”
“我曾经有个非常好的朋友，”沈昌珉咬了咬嘴唇，记忆深处尘封的过去重新被唤醒，以为愈合了的伤口其实还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滴着血，“后来我失去了他。”
“我时常觉得自己不该属于这个世间，哥不也是一样，我们都一样。”
我们和众生都不一样，和彼此也不一样，总部里聚集了那么多的超能力者，大家在一起那么快乐的生活，可其实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苦。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孤岛，在这茫茫大海上漂浮着，无依无靠。
“他不属于海洋，也不属于陆地，”郑允浩看远方一线灰蓝，风雨欲来，“天与地之间没有他的归处。”
“潜水时他总希望我陪他下去，因为一个人的时候，他害怕失去回到陆地的勇气。”
“你打算怎么办？”沈昌珉问，倒下身子靠在郑允浩大腿上，郑允浩低头亲吻他的额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可以建立屏障屏蔽他脑海中的鲸歌，抹去他关于大海的记忆……”
“可也会永远觉得若有所失，拼图从此少了那块最重要的碎片，是吗？”
“嗯，”门铃响起昭示李泰民的到来，郑允浩推推沈昌珉让他去开门，自己跟着慢慢爬起来，“他知道，并且同意了。”

李泰民站在门外模样有些拘束，太柔软的孩子面容里总透着些稚气，是真的善良天真才会让通识人心的郑允浩如此宠爱，一个让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弟弟，沈昌珉看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微笑起来，后退了一步邀请他进屋。
“打扰了，昌珉哥，允浩哥，”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带了食材来。”
“楼下有烤架，我邀请了泰民一起烧烤，”郑允浩接过食材对沈昌珉解释，“你们聊一会，我下去准备一下。”
沈昌珉没说什么，只觉得郑允浩这行径实在是刻意。若是想让我劝劝他可以直说，真要是避嫌，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吧。

被丢下来和不算熟悉的沈昌珉共处一室的李泰民看起来也很紧张，让沈昌珉心软地叹了一口气。
“泰民有喜欢的人吗？”他轻声问，拍了拍身旁的床铺意示他坐。
“不，”李泰民摇了摇头，乖巧地坐下来，拨了拨散落的额发，看起来像一片温柔的云，“暂时还没有。”
“那就去找一个吧。”他突然这么说。

“昌珉哥？”少年看起来像是有些疑惑，沈昌珉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灼灼，罕见的情意真切。

“去找一个人，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会成为你留在陆地的勇气。”
李泰民愣了很久，转头去看窗外灰蓝的天空，远方是灿烂的云霞，海面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粼粼的波光，看起来很美。

近处是白色的沙滩，沙子很细腻，里面有零星的贝壳，郑允浩带着他捡过许多，大多有些残破，可也有几个真的是很漂亮，其中一个橘粉色的螺壳被清洗干净串上了细绳送给了沈昌珉，剩下的都留给他，每一个都精巧，是自然杰出的创作。沿岸长着很多数，不高大，却都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与活力，热带的小岛上还有许多品种的花，他们并不全都认得，但知道好看好闻，便足以心生欢喜。除此之外就是动物，飞鸟掠过林梢，蝴蝶振翅欲飞，就连昆虫也是可爱的，租别墅给郑允浩和沈昌珉的房主还养了两条小狗，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品种，非常亲近人，就养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小楼里，郑允浩没事喜欢去陪着玩，沈昌珉经常给它们喂喂食，深得两个小家伙的欢心。

“那片海很美，”他嚅动嘴唇轻声说，颤抖的嗓音有些模糊，“可陆地也很美。”

让人怎么舍得就这么抛下它离去。

沈昌珉搂住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看着他捂住脸，温热的泪水漏过指缝沾湿他的衣襟，无声的落泪变成小声的啜泣，沈昌珉想，你嚎啕大哭也可以。
哭吧，大声哭出来，把所有无处说的悲伤都变成眼泪向这世界大声吼出来，你的不平与委屈，你的孤独与恐惧，要全部都说出来，世界才能听见你的声音。
你痛苦的声音。

然后就请好好活下去，再也不要哭泣。

郑允浩搭好了烧烤架才看见两人并肩下来，李泰民眼眶红红哭的像只兔子，沈昌珉搂着他目光很温柔，他插着腰露出无奈的笑意，走过去把两人勒在怀里抱了抱。
“晚上，”李泰民伸手抱住他的腰，“允浩哥再陪我去一次海里好吗？”
“当然，”郑允浩回身把他圈进怀里，语气无条件的宠溺，“没问题。”
沈昌珉沉默三秒，觉得不行，果然还是个威胁。

做人就是得有危机感才行。
“允浩哥，”才不知道他心里那些个百转千回的小心思，李泰民咬着一口肉看忙得热火朝天的郑允浩，对着旁边坐着被赶来歇歇吃点东西的沈昌珉突然开口，“是昌珉哥愿意为他留在陆地的那个人吧？”
“嗯，”沈昌珉平静地点点头，“我真的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
所以在他身边，就会给我一往无前的勇气。
走龙潭闯虎穴也好，上刀山下火海也罢，你见过一个人满身血光踏破黑暗来救你，只要他一个眼神，你便不再是这天地间孤苦的浮萍。

“这片海里生活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生物，被冲上岸的贝壳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李泰民深情地凝视面前的海岸线，“有些是破损的，我们便觉得它残缺，还有些是没有缺口的，很完整的样子，可我们真的就能说它完整吗？那就是它原有的样子了吗？”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他轻声问，表情很迷茫，看得沈昌珉心口生疼，“我们会不会很奇怪？”

“那些贝壳，在我们遇见它们时就已经死去了，所以它必然不再完整。”

“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沈昌珉抬手移来两个酒杯，勾动手指让酒瓶倒上酒，一杯落入他手心，另一杯飘飘悠悠落在李泰民面前，“我们在缺憾中出生也将在缺憾中死去，因此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完整，可不完整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世间亿万人行走在其中，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
因为独一无二的孤独，所以才需要去爱啊。

李泰民抬手接住了酒杯，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

“允浩哥说的没错，昌珉哥的超能力真的很酷。”

沈昌珉愣了一秒，脑子里小灯泡叮咚亮了起来。

“允浩哥还说过我什么？”

夕阳下万物都是温柔的金色，李泰民歪着脑袋看沈昌珉瞪大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水汪汪的充满灵气，很无辜很生动的样子。

“说了昌珉哥很多，不如说一直在说你。”

你们的故事，你们的冒险，你们的默契，还有很多像是命中注定那样的奇遇，和老电影一样的初遇。

“他说昌珉哥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李泰民笑起来，是少年人最纯粹的天真与温和，“他还说一旦陷入这双眼睛里，就会迷失在其中，永远出不去。”

“我似乎听见有人出卖我的声音。”

没等沈昌珉让他说出更多，郑允浩忽然回过头来，点着自己额头露出一个我正在看着你的表情，李泰民乖巧地闭上了嘴巴，沈昌珉默默吃瘪，不悦地鼓起了脸颊。

郑允浩才不理他，招呼李泰民过来吃肉，沈昌珉幽怨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决定自力更生虎口夺食，一招手食物飞进盘子满天飘，惹得李泰民惊呼连连赞叹不已，郑允浩哭笑不得，思索起要不要撸袖子上去揍他。

“别幼稚了，”最后郑允浩只是扯了扯他的脸，“有些话我想自己说给你听。”

会闹的孩子才有糖吃啊有糖吃，一秒老实下来的沈昌珉心满意足地想着，快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沈昌珉趴在阳台的木质栏杆上望着海边站着的两个人影，郑允浩捧着李泰民的脸与他额头相抵，刚从海中上来身上沾满水珠，在清冷的月色下闪着微光，那实在是很美的一幅画面，少年双目紧闭眉头微锁，看起来有些痛苦，他转身坐到了栏杆上，漫不经心勾动指尖，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树梢，打着转儿飘向空中，郑允浩睁开眼抬手接了，随手抚上李泰民的眼，一声清脆的响指过后少年便软倒在他怀里。

他打横将人抱起，踩着月光下银白的沙子向独栋小屋走去，沈昌珉在等他，坐在二楼阳台上双手伸直，平平向上抬起，李泰民便直直飘进他双臂，郑允浩在楼下仰头往他，目送他转身把人送进屋安置在床上，重新回到阳台双手撑在栏杆上托着腮，居高临下笑盈盈地望他。

“有什么事情？”郑允浩笑着问他，目光里尽是宠溺。

“吹支曲子给我听吧，”他说，目光向着男人手中的树叶。

“我会的曲子可不多，”郑允浩扬了扬眉梢，“你从哪儿听说的？”

“基地里喜欢宣扬你光辉事迹的迷弟迷妹多了去，就我听来的版本里你无所不能，天底下就没什么不会的事情，”沈昌珉咯咯笑出来，“听说钟铉就是你用树叶哄进基地的，我一直很想听听。”

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而今夜月色又太美。

郑允浩便垂下眼，捏住树叶把它抿进唇间，叶笛的声音很单薄，有些刺耳的尖利中透着别样的美，说不上动不动听，却无端的打动人心。

“是陆地的歌……”他闭上眼静静听，很久才突然这么说道，郑允浩愣了愣，露出一点寂寞的神色来。

是啊，是陆地的歌。

“他是个从小被当掌上明珠捧大的孩子，不大富却也宽裕的人家，从小就善良乖巧因而饱受宠爱，亲戚朋友都喜欢他，他也一直都活得很幸福，”郑允浩叹了口气，“单纯的孩子快乐总是来得容易，在那鲸歌响起之前，所有人都坚信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该继续下去的样子。”

“有很多牵绊吧？”沈昌珉回头看了一眼酣睡中的人，“他很不舍的样子。”

“是，”郑允浩点头又摇头，“深爱他的父母，关心他的朋友，长久以来建立联系的很多人，和这片土地上陪着他长大的很多物与事，怎么可能舍得去。”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郑允浩一愣，对上沈昌珉清冷的眸子，目光清醒又锐利，像一把尖刀直直刺进他心里，让他呼吸微微一滞，转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有时候我觉得有读心能力的那个人是你。”

“那个时候，你让我留下来哄他，自己跑下去准备餐具，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因为我希望有一天他能遇见一个人，”郑允浩仰头看他，脖颈细致的线条显出几分脆弱，“能给他冲破阻碍的勇气。”

“留在陆地的勇气？” 沈昌珉突然想这么跳下去，去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才行。

“不……”
“是回到海洋的勇气。”

“……”沉默，然后是更多的沉默，郑允浩没有吭声，沈昌珉俯视他，视线描摹他湿漉漉的短发，闪着光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和饱满的双唇，很久才叹了一口气，对着他伸出了手臂。

“上来吧，哥。”

我是真的很想抱抱你。

郑允浩踏上楼梯推开房门，悄悄绕过少年安睡的床铺，沈昌珉在阳台等他，对着他张开双臂，他便用力将自己投进那怀抱，在紧紧搂住他的手臂中安心地闭上眼睛。

“在那里，”沈昌珉侧过头亲吻他沾满海水腥气的发尾，“海洋里什么在等待他？”

“……”郑允浩微微颤抖了一下，把他拥得更紧，“孤独。”

“那留在陆地呢？”

“也是孤独。”

可那里是他的归处，那里有他故乡的歌。

END

我真的非常努力了

谢谢看这么胡闹的故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