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

“你很闲吗？”罗宾问他。
杰森抬头，看看正坐在餐桌上托腮望着他的男孩，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翻开的海底生物大百科，沉默片刻，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了这星期的第七本读物。
该死的这周才过去三天。
“我也想知道我是不是很闲。”他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从桌子上下来，别让我再看见你在家不穿鞋了。”
“你是一个成年人了，杰伊。”男孩夸张地摇着头满脸恨铁不成钢，咏叹的语调激得杰森脆弱敏感的神经突突的一跳一跳，“你应该有事情做，工作，干活，或者别的什么，而不是像一个没救了的死宅男一样窝在家里看成堆的简奥斯汀和王尔德，或者青少年大百科。”
杰森仰起头任由这刺耳的唠叨从左耳钻进脑子再从右耳飘出窗外，在心里凄凉地感慨了一下自己这狗屎的人生。
首先，他想，我很想知道不得不待在家里到底是拜谁所赐；其次，死宅男这个词这小鬼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最后，忍住，杰森，他对自己说，别接这个茬。
这是罗宾闯进他生命里的第七天，七天，周而复始，一个新的循环。而他，曾经放荡不羁无所畏惧的街头浪子，如今大杀四方威武霸气的地下之王，杰森陶德AKA红头罩，正痛苦地打算把自己丢进世界的死循环里回炉重造。
我是结了婚吗，他问自己，压抑住太阳穴蹦跳的神经。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做早餐，打扫屋子，买菜购物做午餐，带着男孩去图书馆借书，回来看一会书，研究一下最近的哥谭局势，跟线人联络简单地交接任务，做晚餐，盯着男孩洗澡，下楼去洗衣房洗衣服，给男孩热牛奶，然后十点钟睡觉。
十点钟，睡觉。
杰森觉得自己可能要疯了，该死的上天啊，他绝望地捂住脸，我从五岁开始就没有十点钟睡过觉了。
亲爱的小红敲响他的联络，问他怎么最近如此消停，语调里是十足的揶揄和一点隐约的好奇。
“B都快被自己的多疑症憋出毛病了。”提姆说，杰森隔着电波都听出了其中幸灾乐祸的笑意，“你再这么乖巧下去他可真要杀上门看看你究竟是怎么了，你知道你自己不正常对吧？”
是啊，谁叫他现在是一个有着十二岁儿子的未婚爸爸，必须早睡早起照顾少年儿童生活起居。同时这个儿子还来路不明，所以他必须对自己家教严格的父亲藏着掖着，生怕被查出个蛛丝马迹，他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而且压根就不想解释。
问题的根本在于，他很努力，然而这个小鬼头十分不安于现状总想着给他搞事情，丝毫没有一点自己身为不能见光的私生子的自觉性，成天上蹿下跳地撺掇杰森出去夜巡，当然，他当然会跟着去。
夜巡，杰森痛苦地想，我也想念夜巡，鬼知道哪个毒贩子这几天他不在能整出多大幺蛾子，每天十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心念念那几个好不容易盯上的军火商生怕鸭子飞了那个苦，他说都没处说。
只是出门倒没问题，他和老家伙有约法三章在前，布鲁斯不会干涉他的私生活。但是被人看见红头罩领着一个罗宾大半夜的在哥谭楼顶蹦来蹦去，不好意思，敬谢不敏。
就算老家伙不找他算账，达米安也会过来吵到他在年轻力壮的二十岁就出现脱发危机。
不，又不是说这代表着这其中有一丁点儿的老家伙不来找他算账的可能性，所以不，不行，绝对不行，门都没有。
提姆还在通讯器那头旁敲侧击想要打探出红头罩突然转性的原因，他敷衍地哼哼了几句皮笑肉不笑地答应，又百无聊赖地扯了几句淡，两个人交换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信息，心里觉得特别憋屈。
“告诉老头子我很好，真的，我只是手头有点私人问题。”他长叹一口气，把男孩凑过来想要偷听的脑袋推远了点，“还有，别用乖巧来形容我，文静也不行。”
“你知道私人问题这四个字总是更让他想要一探究竟对吧？”提姆笑起来，那头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杰森猜测他是终于从电脑桌前面站起了身。
“我认为我自己的隐私受最基本的法律保护。”杰森哼了一声，“人权问题，所以，暂时，请你，别让我再提这个事了。”
他挂断通讯，和盘着腿盯着他的罗宾大眼瞪小眼良久，最终屈服在男孩不断扬高的眉梢里。
“我需要出去夜巡，有一箩筐的枪炮问题等着我去处理，可能还要去和老头子谈谈心，以防他把自己逼疯了上门找我麻烦，所以。”他停顿了一下，“你要是不想被带回大宅关禁闭做检查，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穿你的罗宾制服，也别给我惹麻烦。”
男孩上下扫视他，仿佛在估量他提出的方案的可行性，杰森想说这不是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建议而是一个严肃的命令，却还是忍住了，留待他自己做决定。
那是年幼的自己，他在心里一遍遍提醒，别成为布鲁斯那样的父亲。
“好吧，杰伊。”过了很久，罗宾顶着一张皱巴巴苦兮兮的小脸对他说，“哥谭不会出现两个罗宾，你可以放心地出去夜巡。”
杰森希望这不是跑去干掉达米安的意思，事情也通常不会这么简单。
一大一小又僵持了一会，罗宾鼓了鼓脸颊，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我可以迟一点睡觉，你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一根辣热狗做夜宵。”
“否决。”杰森想都不想地拒绝，“晚睡你会长不高，辣热狗对你的发育没有任何好处。”
不，狗狗眼没用，他恼怒地瞪了可怜巴巴的男孩一眼，努力让自己不为所动。
“……”暴君，专制，坏人，讨厌的大人。
“……”成年的那个率先败下阵来，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糊了一巴掌。
“好吧，只有辣热狗，你必须在十点睡觉，我回来会叫醒你。”在小鬼头爆发出的欢呼声和扑上来黏糊糊的怀抱中他努力地补充，“要是被我逮到哪天你没睡着的话，就别想吃到任何东西。”
“哇呜！”男孩兴奋的跳起来，“我就知道杰伊你是最好的！”
我可能中了什么精神操纵，他一定会魔法。
杰森晕头转向地想着，对今天自己的意志力也感到绝望。

和红罗宾的通讯并不完全是他重新开始夜巡的原因，很显然就算老头子真的因为多疑症把自己逼疯也是自己控制欲的错，跟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但有些事情可以拿来跟罗宾说，有些事情不能。
线人告诉他最近哥谭黑市的人口买卖日渐猖獗，贫民区有许多孩子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父母却因为自己身份涉黑而无法报警，更糟糕的是那些孤身流浪的街头孩子，一个人来去，消失得毫无痕迹。
眼下蝙蝠侠和罗宾忙于解决哥谭和大都会的军火生意，红罗宾在泰坦也有庞杂的案件等待处理，凯特和芭芭拉在盯阿卡姆疯人院无暇他顾，人口贩卖的事刻不容缓，红头罩必须得行动起来。
因此他得处理好家里的那个罗宾的问题，这并不是一个小男孩应该搅和进去的事，哪怕是他自己那样的街头男孩也不行。
最近一个失踪的是个女孩，在红灯区讨生活，只知道名字叫做妮可，大约是个孤儿，一个人住在犯罪巷深处的廉价出租公寓里，每天出门时会和楼下捡垃圾的老太太说再见。
老妇人连着三天没见她回来，颤巍巍地跑到哥谭警局去报警，却被不耐烦的警察粗暴地轰了出来，整件事就如同之前的所有案例一样，没有在GCPD的系统上留下一点痕迹。
受害者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边缘化，都是社会的边缘人，活在阴影里的灰色地带，即使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存在就像一片扑朔的铅笔灰迹，被粗暴地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难怪不曾惊动与GCPD联系紧密的蝙蝠侠，杰森皱着眉头整理所有能找到的蛛丝马迹，若不是他的线人里有机灵的街头孩子，发现同伴的失踪匆忙跟他联系，恐怕整件事到结束也不会有人知道。
该死。

回到安全屋已经凌晨三点了，杰森精疲力竭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罗宾很听话的已经睡了，还贴心地给他留了一盏夜灯。面朝着外侧的睡脸很是乖巧，伴随着浅鼾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十分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果然小孩子都是睡着了才像天使。
杰森摇摇头，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买回来的辣热狗被随意丢在茶几上香味勾人，而他现在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潜入哥谭孤儿院把能找的资料都看了，又在红灯区转了一夜调查是否有失踪的妓女，发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目前就连具体的受害者人数都成谜，许多被遗弃的孩子直接就是黑户，连查都无从下手，在街头生活的那些孩子随时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这也许会成为仅有的突破口，而他最需要避免的就是由于心急打草惊蛇。
信息的缺失让他寸步难行，而每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是以下一个受害者的安全为代价，想到那些年幼的孩子安危不免让他感到焦躁，与此同时他更害怕愤怒蒙蔽自己的眼睛。
冷静，他用力咬自己的手指，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的地毯中央，脱去制服盘腿打坐，强迫自己进入冥想试图换取理智。

深秋的寒风吹在他裸露的背上引起一阵轻颤，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芒，床上酣睡的男孩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轻手轻脚地落了地。
“杰伊。”
杰森被一个温暖的拥抱惊醒，男孩小小的身躯扑在他怀里，试图捂热他冰冷的身体，柔软的脸颊蹭过他僵硬的脖颈，小手抚过的地方凝固的血液又重新开始了流淌。
“大家伙，你还好吗？”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想，把男孩紧紧地扣进自己怀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多了。”
有一瞬间罗宾看起来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去拉杰森的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来吧，大家伙。”男孩小声地喊他，声音细细小小的稚嫩又柔软，“起来吧，该陪我睡觉了。”
杰森爬起来，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赶在丢脸的感觉涌上来之前先看到了茶几上被冷落的辣热狗，对着男孩努了努嘴：“喏，你心心念念的辣热狗。”
“现在不吃也没关系。”男孩笑起来，模样乖巧可爱，“先陪我睡觉啦，我好困。”
杰森总觉得在那个笑容里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属于十二岁男孩的，过分深沉的东西，却又一闪而逝抓不住影子。
被罗宾捂热的床铺十分舒适，男孩柔软的身体暖暖的贴在他的胸口，他感到汹涌的困意袭来，很快便模糊了意识。

总之应该没有恶意，他迷迷糊糊地想。
一夜酣睡无梦，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落在脸上刺的他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甜蜜的香气。
男孩趴在地上拼着新买的乐高积木，见他转醒眨了眨眼睛，满脸骄傲地指着餐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松饼和麦片粥，邀功似的朝他笑。
“嘿大家伙。”他摇头晃脑的问候，“早上好啊。”
“早上好——”杰森懒洋洋地拖长尾音回应，用力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他很久没有睡这么好过了，一夜无梦到天亮的感觉好到不可思议，现在他是真的要开始怀疑这个神秘的小鬼头是不是会魔法了。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是，他感谢十二岁的自己就有一手好厨艺，在饥肠辘辘地醒来的早晨，没有什么比香喷喷的松饼和热腾腾的麦片粥更能让人感到满足的了。
“谢谢。”他对男孩说，语气是难得的温情。年幼的那个他仰着脑袋回望，神气的咧开嘴巴说不用谢。
“这是辣热狗的回礼。”罗宾笑眯眯地回答，又撅了撅嘴巴，“快去刷牙，早餐都要冷掉了。”
美好的早晨是万物之始，杰森想，感到一阵温暖安定的力量握住了他飘摇不定又焦虑不安的心，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胸口该在的位置。
不管你究竟从哪儿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又重新投入到乐高积木世界里的男孩，嘴角浮现一个细小的笑容，总之都要谢谢你。
浮动的尘埃闪着金光，飘荡着落在乌黑的碎发上，在透亮的阳光里，他看见男孩耸起的蝴蝶骨上落了一只红色的尖嘴鸟儿。
宛如幻境，转瞬即逝。

tbc

谢谢你们看这么胡闹的故事